2015年的4月8日，小孙终于领到自己3月份的工资单。欣喜的是终于发工资了，而令他失望并感到愤怒的是：期盼已久的工资增长又没有兑现，虽说基本薪资一栏调高了220块钱，但是原来400块钱的岗位津贴却被降到了330块，同时还取消了每个月100块的生活补贴，此消彼长之后算下来工资也就涨了50块。
这样的失望和愤怒弥漫于深圳富士康数十万的工人当中。其实早在2012年的5月份，富士康总裁郭台铭便在上海总部大厦的奠基仪式上表示：要在2013年8月之前将大陆工厂工人的薪资在现有基础上翻一番，达到台湾工厂员工的水平，也就意味着大陆工人的工资要达到4000元至4400元的水平。然而，三年之后的事实证明，郭总不过是向一百多万富士康工人和社会公众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而已；或者说，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富士康工资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
一、跳楼继续有，工资却不涨了
2010年，富士康发生了震惊全球的工人连续跳楼事件。十多条人名，换来了工资的短期增长；然而当舆论的热潮退去，富士康的防跳网却并没有能够彻底拦住工人的纵身一跃，但失去媒体关注和社会压力的富士康，工人工资的增长却陷入了停滞。
以深圳厂区为例，2010年，经历了员工跳楼风波的富士康在当年的十月大幅度上调名义基本工资，从与深圳市最低工资水平持平的900元和1200元上调至2000元的水平，并在翌年继续调整至2200元（新入职员工1800元/月，试用期之后转正为2200元/月），高于前者近千元，一时间富士康成为“高工资”的模范工厂。然而，此后情况如何呢？
图1-1 2010-2015年间富士康一线员工基本工资增长趋势图
从图1-1可以看出，2011年至2015年以来的四年间，富士康员工基本工资从1800-2200元增至2030-2450元，累计增长仅为150-230元，累计涨幅为11.4%-12.8%。
在2011-2015年间，深圳市最低工资标准从1100元增至2030元，累计涨幅为84.5%；与此同时，2010-2014年中国CPI指数的涨幅分别为3.3%、5.4%、2.6%、2.6%和2%，参照2010年累计涨幅达16.9%。
这也就意味着，自2011年以来，占富士康八成以上的绝大部分普通工人工资就陷入了停滞，其增幅不仅远远低于深圳市最低工资标准的增幅，而且亦远低于同期消费价格指数的增长，也就是说扣除物价增长之后的工人实际工资其实是负增长，是下降了。
二、被削减的福利：蒙了社会坑了工人
然而即便是如此微弱的基本工资增长仍然是名义上的，那么工人的实际收入呢？表1-2是一位在富士康工作了7年的工友近五年来的收入变化表及趋势图。
图1-2 一位工龄7年的富士康工友近五年来的收入变化趋势图
从图1-2可以看出这位工友的收入变化有如下特点：1）自2011年以来工资仅上调了一次，上调幅度为100元；2）实发工资在2010年的11月份出现了大幅度增长，这正好是富士康迫于压力普调工资同时还“包吃住”且加班较多的时期，工人实际收入增长较大；3）2011年3月，实发工资及与扣除吃住之后的基本工资都出现了较大幅度的下降，原因在于取消了“包吃住”的福利及富士康食堂外包导致伙食开支大幅度增长，同时加班受到控制；4）自2011年3月起，无论是基本工资还是实发工资都进入长期的“稳定期”，增长陷入停滞。
名义基本工资的增长并没有带来工人实际收入的增长，其背后折射出富士康“拆东墙补西墙”式工资增长的虚伪性：一面是富士康对外宣称大幅度提高员工工资水平，另一面却在悄无声息地削减员工的福利和补贴。
第一，伙食补贴被取消了，同时食堂外包之后饭菜价格节节高升导致伙食开支增加。在2011年2月份以前，富士康“包吃”，每个月在员工卡里面存两百多元，加之当时饭菜价格较低，基本上够生活开支；而自当年2月份起，富士康就取消了这一福利待遇，并将食堂外包经营。此后，一方面员工伙食开支要全部自己支付，另一方面饭菜价格也一路攀升，从每顿饭三四元涨至八九元。调查显示，富士康员工每个月花费在吃饭上的费用平均为571元，也就意味着仅此一项工人的福利就被削减了将近600元。
第二，厂内住宿费用提高，厂外住宿补贴取消。据调查，普通员工的住宿条件基本上为8人间，4张上下床，在深圳园区每个月费用为110元，成都园区为150元。从2010年6月调薪开始，住宿费也开始节节攀升，从0元/月一路上调至2011年3月的110元/月。此一项意味着工人的福利被削减了110元左右。而110元/人/月的住宿费标准是否算是一种福利呢？据受访的工人反映，普工8人间的宿舍加上卫生间其面积也也不过十几平方米，同样面积即便是在外租房其价格也不过800元左右，厂内宿舍是880元，“这样算下来其实富士康不仅不用补钱，实际上还赚我们的钱！”集体宿舍的福利性质已经荡然无存！
第三，富士康涨工资同时“被拆的东墙”通常还包括生活补贴。生活补贴是一种福利，并不记入底薪，但在2013年和2015年，富士康两次工资的微弱增长实际上都同时以生活补贴的取消为代价。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富士康成功地在对外宣布工资增长的同时能避免成本的上涨；而对于工人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数字游戏而已，实际收入并没有增长。
第四，在富士康上调基本薪资之后，开始进行加班管控，一年中非旺季大部分月份加班时数从120-140小时下降到40-60小时之间，这直接降低了工人的实际收入；而在加班受到管控的同时，产量却并没有相应的下调，许多工人反映劳动强度加大了（见表1-3），“以前十个小时的活儿现在八个小时就要干完，时间少了，产量又没降”。这也就意味着富士康工人完成了同样的劳动量，但是收入下降了。
第五，富士康在2010-2011年上调基本工资的同时还取消了多项奖金。在2011年3月以前，大部分员工每个季度都会有300元左右的季度奖，以及每个月100元左右的全勤奖；而在2011年3月以后，季度奖基本上被全面取消，而全勤奖也很少再发放。
总之，富士康对外宣称的基本工资名义上的增长在2011年后陷入停滞，甚至远低于同期物价增幅；而且在这种原本微弱的名义增长背后，又通过取消伙食补贴、提高住宿费用、取消生活补贴和奖金、管控加班提高劳动强度等方式提高了员工生活成本、减少了福利收入。这种“雷声大雨点小”、“拆东墙补西墙”式的工资增长对于工人来说，无疑是一个美丽的泡沫和巨大的欺骗。事实是：从2011年至今，富士康工人的实际收入下降了。
三、“工资太少，于是就只能拼命加班了”
根据调查数据统计（见表1-4），截至2015年2月，富士康员工基本薪资平均为2128元，非普工为2583元，总体平均值为2272元。
按地区来分，截至2015年2月，深圳厂区新入职员工基本薪资1900元，试用期之后为2300元；成都园区和郑州园区新入职员工基本薪资1800元，试用期之后为2000元。
实际上，这个工资还是未扣除社会保险与住房公积金之前的收入，而按照上述基数，每个月社保和公积金扣费额合计约320元。这就意味着如果没有加班，员工每个月实际工资只有1600-2000元。在深圳、成都和郑州这样的城市，这点收入即便是维持个体基本温饱都捉襟见肘（见表1-5）。
在这种情况下，加班就不再是一道选择题，是可以“自愿选择”的，而是关系到生存而不得不选的必选题。在表面的自愿背后，是资本压力下不得不为的强制。也正因如此，加班成为管理层控制工人的一种手段：
“富士康根本不用裁员啊，他不给你加班，你待不下去自然就会辞职了，耗不过它的。”
“你可以要求不加班啊，那你这个月就别想加了。”
于是我们看到，本来法律规定中工人可以自愿选择的加班行为，变成了资本规训和惩罚工人的一种手段。不仅如此，加班还成为一种工厂灵活调节员工数量的方式，只要不给班加，工人就会大量地离职，旺季加班多了之后员工又大量回流，这样不成文的制度安排极大地满足了工厂的弹性生产需求。
“很多人上半年的时候就去外地打工，到七八月的时候再回这儿进厂，从八月开始加班就多了嘛。”（郑州厂区工友）
在旺季加班时数较多的时候，加班费收入可占到工人收入的一半甚至六成以上，而淡季加班少的时候工人每月收入就只有底薪。
四、物价涨不停，工资都去哪儿了
收入没有涨，但物价却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
根据调研数据统计（见表1-6），受访者每个月平均开支总额在2000-2500元之间，各地区总体平均值近2300元。工人主要的开支项包括：吃饭平均571元/月，住宿平均216元/月（厂内一般110-150元/月，厂外单间一般400-600元/元），日用品开支92元，通讯费平均107元/月，服装鞋帽221元/月，社交支出平均212元/月，向家中寄钱平均702元/月。
表1-6 工人平均开支情况
大部分工人如果没有大量的加班，就是名副其实的月光族，甚至会成为“负翁”，入不敷出（见表1-7）。
从表1-7和表1-8中可以看出，就平均水平而言，工人未扣除社保公积金的基本工资尚且不能满足基本的开支需要（扣除之后这一缺口还将大大增加）。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仅仅依靠基本工资，以时下的消费水平，工人连基本的生活需求都难以得到满足，遑论发展。
在厂内，工人必须应对福利的不断被削减；而在厂外，他们又必须应对物价的不断上涨带来的生活成本的上升。就在今年4月初，受访的富士康工友表示，3月的工资还没有发，自己租的房子就涨了50块钱。
“富士康还是别涨工资，放出风声也不一定涨，但是外面物价房租什么的马上就涨了，搞的还不如不涨的好！”
身处这种生产和消费领域双重挤压之下的富士康工人，即便是大量加班之后，其收入仍然是捉襟见肘，所得不过是生存工资而非生活工资，所谓的“尊严劳动 体面生活”仍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表1-8 基本工资能否满足基本生活开支
五、工人：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上文统计的支出只是正常情况下的日常开支，还不包括应对风险以及面向未来的储蓄开支。实际上富士康大部分工人属于未婚的年轻人，这就意味着必须要攒钱以应对未来的预期开支：建房、结婚；而对于那些已经结婚的工人来说，负担也不可能有丝毫的减轻：子女教育、父母赡养等接踵而至（见表1-9）。这就意味着仅仅维持日常生活开支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通过储蓄来应对未来的消费需求以及可能发生的风险。
由此可见，富士康工人对于生活的忧虑不仅基于当下，也涉及未来。每个月两千多元的工资收入，在开支不断增长的今天，应付当下的生活力不从心，更难以应对将来的开支、可能的风险以及未来的养老（见表1-10）。
表1-10 工人对于自己将来养老的想法
基本工资严重偏低、实际收入不能敷出、未来开支压力巨大、现实与期待差距过大，这些都折射出富士康工人乃至整个中国制造业农民工的生存困境。而这一收入现状，仍然不过是生存工资，距离真正的生活工资还相去甚远，亦与工人期待的合理工资相差甚大（见表1-11）。
表1-11 富士康工人期待的工资与其实际收入的差距
小结
2011年至今，富士康母公司鸿海集团的营收从3.4余万亿新台币增长至4.2余万亿新台币，累计增长率约24%；利润额更是从769亿新台币增长至1300余新台币，累计增长率超过68%。作为富士康最主要的客户和利润来源，同期苹果公司的营收和利润增长更加惊人，营收从1082亿美元增加至2202亿美元，累计增长率达104%；利润额从259.2亿美元增长至445亿美元，累计增长率亦达到72%（见表1-12）。
表1-12 富士康、苹果利润增长与富士康工人工资增长率比较
与富士康和苹果公司骄人的成绩单相比，富士康工人工资的增长相形见拙，仅相当于同期这两家巨头利润增长的约六分之一，而实际收入涨幅更是不值一提。很显然，资本扩张和利润增长的成果并没有、也不会和工人分享，实际上，前者的增长恰恰是以后者的不增长甚至降低为代价的。
富士康工人的遭遇是整个中国产业工人以及利益分配格局的缩影。期待资本及资本家主动与工人分享发展的成果，不过是一个骗局或者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没有工人的团结和主动争取，这种畸形的利益分配格局只会变得更加严重，而工人“生存工资”的困境也不可能得到根本的改变，所谓的“共享发展成果”也会成为一句空话。
原文網址：http://www.ilabour.net/html/xxyj/dcbg/3775.html
